在西方的目光下:女性主义学术与殖民话语
Under Western Eyes: Feminist Scholarship and Colonial Discourses
这篇开创性的文章批判了西方女性主义对'第三世界女性'的话语建构,揭示了女性主义学术中的殖民主义倾向。
1984年,钱德拉·塔尔帕德·莫汉蒂发表了《在西方的目光下:女性主义学术与殖民话语》,这篇文章成为后殖民女性主义理论的里程碑。作为印度裔美国学者,莫汉蒂以尖锐的批判揭示了西方女性主义学术中隐藏的殖民主义逻辑,展示了知识生产如何成为权力运作的场所。这篇文章不仅解构了西方女性主义的霸权话语,更为建立真正的跨国女性主义团结指明了方向。
话语殖民主义的剖析
莫汉蒂提出的”话语殖民主义”概念是这篇文章的核心贡献。她所指的殖民主义主要是话语层面的——通过特定的分析范畴来占有和编码关于第三世界女性的”学术”和”知识”。
这种话语殖民主义通过看似中立的学术实践运作。西方女性主义学者使用普遍化的理论框架,将不同地理、历史和文化背景下的女性经历纳入单一的解释模式。这种做法表面上是包容的,实际上抹去了差异,强加了西方的认识论框架。
莫汉蒂识别了几种话语策略:首先,将”女性”作为已经构成的、连贯的群体,具有相同的利益和欲望;其次,无批判地使用”父权制”、“性别分工”等概念,好像它们在所有文化中都有相同含义;第三,通过比较方法暗示西方女性的”进步”和第三世界女性的”落后”。
这种话语建构不是无害的学术练习。它产生实际的政治效果,影响发展政策、国际援助和女性主义运动策略。当第三世界女性被建构为永恒的受害者时,她们的能动性和抵抗被抹去,西方的干预和”拯救”被合理化。
“第三世界女性”的建构
莫汉蒂详细分析了西方女性主义文本如何建构”第三世界女性”这一范畴。这个建构过程涉及几个相互关联的步骤:
同质化:极其多样的女性——从不同国家、阶级、种族、宗教和文化背景——被归类为单一的”第三世界女性”群体。这种同质化忽视了这些女性之间的巨大差异,以及她们经历的特殊性。
受害者化:第三世界女性被一致描绘为传统、贫穷、未受教育、受限于家庭、以家庭为中心、受压迫的。她们被定义为缺乏——缺乏自主、缺乏权力、缺乏选择。
对比建构:第三世界女性的建构隐含地依赖于与西方女性的对比。如果第三世界女性是传统的,西方女性就是现代的;如果前者是无力的,后者就是赋权的。这种二元对立强化了西方的优越性。
去历史化:第三世界女性被呈现为存在于永恒的现在,没有历史、没有变化。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全球资本主义的影响被忽视,好像她们的状况是文化本质的结果。
莫汉蒂强调,这种建构不仅扭曲了第三世界女性的现实,也限制了西方女性主义的理论视野。通过将第三世界女性定位为”他者”,西方女性主义未能认识到全球权力关系如何塑造所有女性的经历。
方法论批判
莫汉蒂的批判不仅针对内容,更针对方法。她分析了西方女性主义研究中的几种有问题的方法论倾向:
普遍主义假设:假设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和概念可以普遍应用。例如,假设核心家庭、性别角色、公私领域分离等概念在所有社会中都有相同含义。
加法模式:将第三世界女性的经历理解为”性别加种族加阶级”的简单叠加,而不理解这些范畴如何相互构成和转化。
发展主义叙事:假设所有社会都遵循从”传统”到”现代”的线性发展路径,西方代表未来,第三世界代表过去。
文化本质主义:将第三世界女性的状况归因于”文化”或”传统”,好像文化是静态的、同质的,而忽视政治经济因素。
拯救者心态:将西方女性主义定位为解放者,将第三世界女性定位为需要被解放的对象,忽视后者自己的女性主义传统和斗争。
莫汉蒂呼吁更严格的方法论,要求关注具体性、历史性和语境。她强调需要理解女性如何在特定的历史时刻、在特定的政治经济条件下被建构为范畴。
权力与知识生产
莫汉蒂的分析深刻地揭示了知识生产与权力的关系。她展示了学术不是中立的,而是深深嵌入全球权力关系中。
西方学术机构的主导地位使得西方女性主义理论成为”理论”,而第三世界女性的思想被降格为”经验”或”案例研究”。这种等级制度不仅是认识论的,也是物质的——它影响资源分配、出版机会、学术合法性。
莫汉蒂还分析了”代表”(representation)的双重含义——作为描绘(portrayal)和代言(speaking for)。西方女性主义不仅描绘第三世界女性,还声称为她们说话,在国际论坛上代表她们的利益。这种代表权的占有是权力的行使。
知识的殖民化不仅发生在西方学术机构。通过教育系统、发展机构、NGO网络,西方女性主义框架被输出到全球南方,影响当地女性如何理解自己的经历和斗争。
自主女性主义的可能性
莫汉蒂不仅批判,也提出建设性愿景。她论证第三世界女性主义必须同时进行两个项目:
内部批判:继续批判西方女性主义的霸权,揭示其殖民主义假设和实践。这种批判不是为了拒绝所有西方理论,而是为了创造平等对话的空间。
自主建构:发展基于具体地理、历史和文化语境的女性主义理论和策略。这意味着从第三世界女性自己的斗争和理论化中学习,认识她们的能动性和创造性。
莫汉蒂强调,这两个任务必须同时进行。否则,第三世界女性主义面临被边缘化或贫民窟化的风险——要么被主流女性主义忽视,要么被隔离在”特殊利益”的范畴中。
自主不意味着孤立。莫汉蒂设想的是基于共同政治项目的团结,而不是基于假定的共同身份。这种团结认识到差异,但在反对共同压迫系统的斗争中找到联盟的基础。
历史语境的重要性
莫汉蒂坚持将女性的经历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理解。她批评西方女性主义经常忽视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遗产,好像第三世界的”落后”是自然的或文化的,而不是历史过程的结果。
殖民主义不仅是政治和经济统治,也是认识论暴力。它摧毁了本土知识系统,强加了西方的分类和价值观。理解当代第三世界女性的状况需要理解这种殖民历史如何继续塑造现在。
同样重要的是理解抵抗的历史。第三世界女性不是被动的受害者,而是一直在抵抗多重形式的压迫。她们发展了自己的女性主义传统,这些传统可能不使用”女性主义”这个词,但涉及争取正义和平等的斗争。
莫汉蒂的历史方法也意味着认识到”第三世界”本身是一个历史建构的类别,源于冷战地缘政治。使用这个术语需要批判性意识,认识到它既有战略价值又有局限性。
资本主义与父权制的交织
虽然这篇早期文章主要关注话语问题,莫汉蒂也指向物质结构的重要性。她认识到资本主义和父权制如何交织,创造了特定形式的剥削和压迫。
第三世界女性不仅面临”传统”父权制,还面临全球资本主义带来的新形式剥削——作为廉价劳动力在跨国公司工作,作为移民家政工人,作为全球关怀链中的一环。这些不是分离的压迫系统,而是相互构成的。
莫汉蒂批评某些西方女性主义分析将资本主义影响理解为”解放”传统女性,带她们进入现代劳动力市场。这种叙事忽视了资本主义如何利用和加剧性别不平等,创造新形式的剥削。
理解第三世界女性的状况需要分析全球政治经济,而不仅仅是”文化”或”传统”。这包括理解结构调整政策、债务危机、贸易自由化如何特别影响女性。
身份政治的复杂性
莫汉蒂对身份政治提出了细致的分析。她批评基于假定的共同身份(“全球姐妹情谊”)的团结,认为这掩盖了女性之间的权力差异。
同时,她也认识到身份范畴的战略重要性。“第三世界女性”可以作为政治团结的基础,如果它基于共同的政治立场而不是本质化的身份。关键是认识到身份是历史建构的、流动的、争议的。
莫汉蒂的方法预示了后来的交叉性理论,尽管她没有使用这个术语。她展示了性别、种族、阶级、民族如何相互构成,创造了不能简化为单一轴心的复杂经历。
跨国团结的愿景
尽管进行了尖锐批判,莫汉蒂并不拒绝跨国女性主义团结的可能性。相反,她寻求为这种团结建立更坚实的基础。
真正的团结不是基于抽象的姐妹情谊,而是基于对共同斗争的具体理解。它需要认识到不同女性如何差异地位于全球权力关系中,但也可能找到共同的反抗基础。
莫汉蒂后来发展了”共同差异”的概念——认识到差异的同时建立联盟。这需要仔细的政治工作,愿意面对不舒服的真相,承担不平等特权的责任。
跨国团结也需要物质基础——资源共享、支持彼此的斗争、在国际论坛上放大被边缘化的声音。它不能仅仅是理论或修辞练习。
理论遗产与持续相关性
《在西方的目光下》深刻影响了女性主义理论的发展。它为后殖民女性主义、跨国女性主义和去殖民女性主义奠定了基础。它影响了一代学者批判性地审视知识生产的政治。
2003年,莫汉蒂发表了《“在西方的目光下”的再思考》,反思了原文的影响和局限。她重申了通过反资本主义斗争建立女性主义团结的必要性,将物质和话语分析结合起来。
在全球化时代,莫汉蒂的批判仍然紧迫。新形式的殖民话语继续出现——“拯救”穆斯林女性的话语,关于”发展”和”赋权”的新自由主义话语。她的分析工具帮助我们识别和抵抗这些话语。
当代#MeToo运动等的全球扩散既显示了跨国团结的可能性,也显示了莫汉蒂所警告的危险——西方框架和议程主导全球对话,地方经验和斗争被边缘化。
批判性反思
莫汉蒂的工作也引发了批判和辩论:
一些人认为”第三世界”类别本身是有问题的,可能强化它意图批判的同质化。莫汉蒂承认这个悖论,但论证战略性地使用这个类别仍然有价值。
其他人质疑是否可能完全避免代表的问题。所有知识生产都涉及某种程度的概括和抽象。关键是如何负责任地、自反性地进行。
也有关于莫汉蒂自己作为居住在西方学术机构的第三世界学者的位置的讨论。这种位置性如何影响她的批判?她的工作本身是否参与了她所批判的知识等级制度?
结论:走向去殖民化的女性主义
《在西方的目光下》的持久贡献在于它展示了女性主义如何能够成为殖民主义的,即使出于最好的意图。莫汉蒂的批判不是对女性主义的拒绝,而是对更好、更公正的女性主义的呼吁。
她的工作提醒我们,团结不是给定的,而是必须通过艰苦的政治和理论工作建立的。它需要面对我们自己在不平等系统中的共谋,愿意被他者的知识改变。
在一个日益相互联系又日益不平等的世界中,莫汉蒂的见解仍然至关重要。她向我们展示了如何批判性地审视我们的理论和实践,如何建立不抹去差异的联盟,如何走向真正去殖民化的女性主义。
最终,《在西方的目光下》是对认真对待第三世界女性作为理论家、作为能动者、作为自己解放的主体的呼吁。在这种认可中存在着不仅是更包容的女性主义的可能性,而且是更有效地挑战交织的压迫系统的可能性。莫汉蒂的遗产在于她展示了批判如何能够成为团结的基础,差异如何能够成为力量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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